第(2/3)页 了!’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,他又转有忧愁之态。我又不忍其形景,等拐子出去,又命内人去解释他:‘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,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。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,家里颇过得,素习又最厌恶堂客,今竟破价买你,后事不言可知。只耐得三两日,何必忧闷!’他听如此说,方才略解忧闷,自为从此得所。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,第二日,他偏又卖与薛家。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,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‘呆霸王’,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,而且使钱如土,遂打了个落花流水,生拖死拽,把个英莲拖去,如今也不知死活。这冯公子空喜一场,一念未遂,反花了钱,送了命,岂不可叹!” 英莲的二次出场虽是暗出,故事却比第一次来得完整,并且有形象、有对白、有心理、有情节。我们因此知道了刚出场时“粉妆玉琢”的女孩儿,失踪这几年的真实境遇,漂泊江湖,被拐子时时打骂,真正可悲可怜。 这段叙述中,香菱连名字也没有,也并不曾真正见到贾雨村,然而她的命运却由贾雨村一手遮天,贪赃枉法,做人情判给了真正的魔星呆霸王薛蟠,从“惯养娇生笑你痴”进入到了“菱花空对雪澌澌”的第二阶段。 再出场时,已是在贾府了,已经改了名字叫香菱,乃是借由送宫花的周瑞媳妇之眼之口来交代的——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,走出房门,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。周瑞家的因问他道:“那香菱小丫头子,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,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?”金钏道:“可不就是。”正说着,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。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,细细的看了一会,因向金钏儿笑道:“倒好个模样儿,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。”金钏儿笑道:“我也是这们说呢。”周瑞家的又问香菱:“你几岁投身到这里?”又问:“你父母今在何处?今年十几岁了?本处是那里人?”香菱听问,都摇头说:“不记得了。”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,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。 三言两语,侧面写了香菱的人物可爱,命运堪怜,却并不加一句点评,只是说她长得像“东府里蓉大奶奶”,也就是秦可卿,全书最风流夭巧的一个可人儿。而可卿是兼有钗、黛之美者,也就是有一半儿的黛玉特色。故而想来,香菱的形象也是有三分像黛玉的。 可叹的是,出身于养生堂,与贾珍、贾蓉父子共枕的秦可卿因是贾家正室,遂也“飞上枝头变凤凰”,忝列了十二钗正册之末;而香菱尽管出身比她高贵,品格比她端庄,容貌与她不相上下,却因为命运坎坷,生不逢时,再要强,也是“拔毛的凤凰不如鸡”,只能做得十二钗副册之首。 那么十二钗正册之首是谁呢?宝钗、黛玉。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,曾见一位仙姑,“其鲜艳妩媚,有似乎宝钗,风流袅娜,则又如黛玉”,乳名兼美,小字可卿。明白写出秦可卿的相貌是兼得宝、黛之美的;而香菱相貌既然与可卿相似,也就可想而知,是既似宝钗之端丽,又有黛玉之清秀的。所以她既做了黛玉的徒弟,又是宝钗的丫环。 如果说“袭为钗副,晴为黛影”的话,那么香菱则是兼得二人之美,所以她是十二钗副册之首,而袭人、晴雯则只好做又副册之首。 关于香菱的为人,后文在十六回中曾借着贾琏和凤姐的对话再一次侧描—— 贾琏笑道:“正是呢,方才我见姨妈去,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,生的好齐整模样。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,说话时因问姨妈,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,名唤香菱的,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,开了脸,越发出挑的标致了。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。”凤姐道:“嗳!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,也该见些世面了,还是这样眼馋肚饱的。你要爱他,不值什么,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?那薛老大也是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’的,这一年来的光景,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,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。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,其为人行事,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,温柔安静,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,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,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。过了没半月,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,我倒心里可惜了的。” 至此,香菱的相貌、品格、经历,已然跃于纸上,栩栩如生。 只是一个买来的丫头,连姓名、来历都不自知,却能得到阖府上至贾琏、王熙凤这样的当家人,下至周瑞家的、金钏儿这样的王夫人亲随的交口称赞,可见香菱之尊贵端雅。而脂砚斋也特地在此批注: “何曾不是主子姑娘?盖卿不知来历也,作者必用阿凤一赞,方知莲卿尊重不虚。” 再次点明香菱身份之尊,品格之重。 值得一提的是,前者周瑞家的见香菱时,她还只是个“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”,犹在薛姨妈处听差使唤;待到凤姐与贾琏谈论香菱时,她已经“开了脸”,与薛蟠作了妾。这由婢而妾的身份转换,借由熙凤的几句话交代出来,实谓省笔之至。 但是背后的故事却着实令人心惊。薛蟠已经抢了香菱而未娶,只交在薛姨妈房中做了几年使唤丫头,换言之,如果香菱表现不好,可能随时被薛蟠糟蹋之后再抛弃。实是香菱相貌行事处处都得薛姨妈满意了,才费事摆酒地折腾,让薛蟠正式娶了香菱做妾,其地位比平儿袭人等人要高。 之后,香菱过了几年谈不得富贵倒也安静的日子。她与黛玉的第一次交集在第二十四回开篇,黛玉听了《牡丹亭》的几句唱词,心有所感,坐在石上情思迤逗,香菱走来将她拍了一下:“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而后两人拉着手回了潇湘馆,聊了半日闲话,下一回棋,看两句书,香菱便走了。可见感情甚好,相处融洽,遂有后面拜师之由。 第四十八回《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》是香菱正面出场的重头戏,故而大书特书,详写香菱如何入园,如何拜师,如何苦吟。更借宝玉之口一言定评: “这正是‘地灵人杰’,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。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,谁知到底有今日。可见天地至公。” 金陵十二钗都是要借由宝玉这位“情不情”来评度表现的,而宝玉给予香菱的评价无疑是很高的。至此,香菱已经完全满足了“薄命女儿”、“入住大观园”、“在玉兄处挂了号”这样三大条件,名副其实地列入《金陵十二钗》中,且真正当得起副册第一。 因而,脂砚斋在这里有一段长篇大论的双行夹批: “细想香菱之为人也,根基不让迎、探,容貌不让凤、秦,端雅不让纨、钗,风流不让湘、黛,贤惠不让袭、平,所惜者青年罹祸,命运乖蹇,至为侧室,且虽曾读书,不能与林、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。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?故欲令入园,终无可入之隙,筹划再四,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。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?曰名,不可;利,不可;无事,不可;必得万人想不到,自己忽发一机之事方可。因此思及‘情’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,故借‘情误’二字生出一事,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,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。回思因欲香菱入园,是写阿呆情误,因欲阿呆情误,先写一赖尚荣,实委婉严密之甚也。脂砚斋评。” 这是份量相当重的一段评语,可以说是脂砚对香菱最透彻的一次点评。香菱因其遭际,不能与钗黛并驰于海棠社,也不能并列于金陵十二钗正册。然而这样一个品貌双全才德兼备的女孩儿,又怎能屈居人下?因此警幻仙派她做了副册之首,置于钗、黛之下,袭、晴之上。 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公式: 正册之首:宝钗、黛玉。 正册之末:兼得宝、黛之美,而无二人之尊,却是贾家第五代长孙媳之秦可卿; 副册之首:酷似秦可卿,兼得宝、黛之美,虽根基不俗但后天不济只做了薛家之妾者香菱; 又副册之首:相貌酷似黛玉之晴雯,性格有似宝钗之袭人。 如此看来,可卿与香菱一样,是两个承上启下的过渡人物。然而可卿不及香菱者,在于她出场既晚,退场却早,统共没露几次面就早早地死了,她存在的最大价值,在于说出了“盛宴必散”的谶语,及那句“三春去后诸芳尽,各自须寻各自门”的偈子;而香菱却是全书第一个出场的薄命女儿,一直到八十回仍然有重戏,出场比谁都早,收结比谁都晚,可谓善始善终,故事相当完整。 细究起来,无论从出身、相貌、才学、性情上,香菱比起秦可卿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,所逊的,惟有“地位”二字而已,不愧做了十二钗副册之首。 《慕雅女雅集苦吟诗》和《呆香菱情解石榴裙》两回,是香菱的极盛表演,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。 可惜好景不长,乐极生悲,她生命中的第三个魔星出现了——那便是夏金桂。 夏金桂不禁扭转了香菱的命运,还夺去了她的名字,将其改为“秋菱”。她人生的第三阶段开始了。 这一段,在书中的篇章并不多,集中在第七十九、八十两回中。有些版本,将两回并为一回,有些紧锣急鼓的味道,更让人觉得秋光短促。 那夏金桂因见香菱“才貌俱全”,“越发添了‘宋太祖灭南唐’之意,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’之心。”遂决意除之,三番两次地设计陷害,一时故意令其撞破薛蟠与宝蟾偷情,一时又命香菱到自己房中来睡,彻夜折磨,之后更是索性自己剪个纸人儿诅咒自己再嫁祸给香菱,逼得薛蟠撵了香菱去,给宝钗使唤。 “自此以后,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,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。虽然如此,终不免对月伤悲,挑灯自叹。本来怯弱,虽在薛蟠房中几年,皆由血分中有病,是以并无胎孕。今复加以气怒伤感,内外折挫不堪,竟酿成干血之症,日渐羸瘦作烧,饮食懒进,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。” 这是前八十回中关于香菱的最后一次记述。虽然大结局如何,书中并未来得及详述,但是戚序本的八十回回目就是“娇怯香菱病入膏肓”,已经点明她命不久矣。 但是高鹗偏爱“调包计”,不但在大婚之夜让宝钗替黛玉出嫁,还让夏金桂自食恶果,想给香菱下毒,却不小心被宝蟾换了碗,把自己给毒死了,非常的戏剧化;而香菱则重蹈了娇杏的命运,被薛蟠扶了正,不但滞木无文,完全是三言二拍的传奇格局,而且有违曹雪芹原意,与前文的草蛇灰线全无对应,是不折不扣的“蛇足”、“赝文”。 这由香菱的判词可以得到确切的证实: “根并荷花一径香,生平遭际实堪伤。 自从两地生孤木,致使香魂返故乡。” 莲也罢,菱也罢,都是“根并荷花”,这一句是点明香菱的名字;第二句浅显通俗,明写其可怜堪叹;第三句则用“两地生孤木”喻一“桂”字,点明自从香菱遇到夏金桂,便直奔了“香魂返故乡”的归宿而去了,哪里还有什么“扶正”的机会呢? 香菱学诗 香菱学诗,同黛玉葬花一样,成为《红楼梦》的经典篇章,更成为后世诗家不能回避的常议话题。 且说黛玉素性清冷,孤高自许,目无下尘,然而当香菱一进来就求着“好歹教给我作诗”时,黛玉竟然毫不推诿,痛快答应说:“既要作诗,你就拜我为师。我虽不通,大约也还教得起你。”何等大方豁达? 可见人以群分,黛玉待人之冷热,还是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。她从骨子里就是个诗人,见了天性爱诗的人,自然亲热,而且循循善诱,诲人不倦。 “什么难事,也值得去学!不过是起承转合,当中承转是两付对子,平声对仄声,虚的对实的,实的对虚的,若是果有了奇句,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。” 首先是黛玉的态度,有人觉得“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”说得太轻慢矫情,其实在诗家的眼中,学诗确实不难,格律的掌握不过是几句话的事。 这两年中我创办西周私塾,教孩子写格律诗,从对课到绝句到律诗,不过是三天的课程。第一天讲平仄虚实,第二天讲押韵粘对,第三天讲律诗四联,说的正是“起承转合”,以及“承转两付对子”的几种对仗方法。三天之后,八九岁的孩子们都能掌握,写出格律严谨的近体诗来,像香菱这样慧根深厚的人,又有什么难的呢? 要注意的是,这里黛玉说的“平声对仄声”,是指上下句对仗的规律;但是“虚的对实的,实的对虚的”却是说反了,而应该是“实的对实的,虚的对虚的”。 香菱笑道:“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,又有对的极工的,又有不对的,又听见说‘一三五不论,二四六分明’。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,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,所以天天疑惑。如今听你一说,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,只要词句新奇为上。” 对仗的规矩是词性相近,平仄相反,而这平仄,主要讲的是一句诗中第二、四、六字上的平仄,上下句之间要相对,二三句或者四五句之间要相粘,所谓“平仄律”即是“粘对律”便在于此了。这就是常说的“一三五不论,二四六分明”了。 对得工整的,就叫工对;马虎相对的,就叫宽对。平仄粘对,就是格律诗的规矩。但是词句警人时,可以抛开格调规矩,只以新奇为上。 所以黛玉又有了一番总结: “正是这个道理。词句究竟还是末事,第一立意要紧。若意趣真了,连词句不用修饰,自是好的,这叫做‘不以词害意’。” 这番话,几乎自清以降所有的诗词格律书中都要引用一番,因为观点太新颖明确了。 第一是立意要紧;第二是词句新奇;第三才是格律规矩。这便是黛玉的观点。 但是要注意的是,在黛玉眼中,诗词格律根本不是什么难事,原是自小谙熟的基本规矩,顺手拈来出口成章的,所以不需要考虑平仄粘对,自然都是通的;偶有不工之处,只要意趣清真,词句新奇,完全可以忽略不计,这就叫“不以词害意”。 这句话,后来被袁枚加以发扬光大,在《随园诗话》中写道:“太白斗酒诗百篇,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,不过一时兴到语,不以词害意。” 袁枚虽与曹雪芹同时代,但是曾向人炫耀说大观园即他新购的随园,可见是读过或至少听说过《红楼梦》的,那么这句“不以词害意”,很可能也是拾人牙慧了。 这话后来成了不通格律者的护身符,随便胡诌几句五个字七个字的句子,凑在一起押个韵,就自以为是诗了,若有人指出其不通,就大谈什么“不以词害意”。须知黛玉教香菱时,原要求她先熟练掌握了平仄粘对起承转合,肚子里有了千百首诗打底子,然后才谈得上追求意趣为真。 而袁枚所举的例子,更是到了李白杜甫苏东坡的层次上,才可以一时兴到,皆成文章。 换言之,对于今天学习格律诗写作的新人,没有诗圣诗仙的气魄肝胆,没有黛玉香菱的文词清丽,也要不顾规矩地随便涂鸦,弄些平仄格律不堪入目的七句文来当作诗,也拿着“不以词害意”的幌子来遮羞,就是自曝其丑了。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