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-《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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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背后说人坏话已经不是好习惯了,况且还是联手丫鬟说别的姑娘的是非。这里有个微妙的心理,因为袭人是宝玉的妾,湘云亲袭人而远黛玉,且当着宝玉的面,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:咱们三个才是一伙的,才真正亲近,那林黛玉算老几呀!

    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理由见不得光,所以给自己找了个理由,独独挑出做手工这件事,向宝玉道:“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,赌气又铰了。我早就听见了,你还瞒我。这会子又叫我做,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。”

    一方面她自己没上没下地跟奴才说小姐的坏话,另一面又张口闭口说自己倒成奴才了,这心理也很特别,是失败者的自卑加自卫。

    若只此一处也不足为证,但湘云此等言行其实常见,早在第二十二回拿黛玉比戏子时,已经是闹过一回了。

    这就说到史湘云的第二个特性了:出言无忌还强辞夺理。

    凤姐说那做小旦的扮上,绝像一个人,众人看了也都心里有数,一笑作罢,偏偏湘云叫出来:“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。”

    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她只是心直口快,但是搁在一个旧时代的侯门千金的规格上去看,她把大家闺秀与下九流的戏子相提并论,确实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,是对黛玉的不尊重。所以黛玉会恼,而宝玉会给她使眼色阻止。

    她这时候也悟过来了,知道自己犯了没上没下的错,却并不自愧,反而恼羞成怒,冲宝玉摔摔打打说:“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,别人说他,拿他取笑都使得,只我说了就有不是。我原不配说他。他是小姐主子,我是奴才丫头,得罪了他,使不得!”

    什么叫“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”?分明也没有人敢拿黛玉取笑过,原就是她湘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黛玉,如今黛玉还没恼,只是宝玉给她使个脸色,她倒先恼了,连宝玉一块儿骂上了。知道不能拿小姐比戏子,就索性自贬是奴才丫头——一半是撒娇,自轻自贱;一半是撒赖,倒打一耙。

    宝玉无法,只好赌誓说自己绝无此心,湘云得了意,却并不就此收敛,反而更加撒泼吃醋地道:“这些没要紧的恶誓,散话,歪话,说给那些小性儿,行动爱恼的人,会辖治你的人听去!别叫我啐你。”字字句句,仍然刮带着黛玉。拒不承认自己的错,倒又给黛玉罗织了一堆新罪名。

    再回头来看黛玉,第四十二回《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谬补余香》中,黛玉行令时错说了两句《西厢记》、《牡丹亭》里的戏词儿,别人都不理论,独宝钗听见了,事后拉了她去教训,黛玉羞得满面通红,满口告饶,说:“到底是姐姐,要是我,再不饶人的。”从此对宝钗赤诚信服。

    同样是口无遮拦,一个是拿戏子比小姐得罪了人,别人给她递个眼色儿阻止,反招她勃然大怒,连劝的人一块骂上了;另一个不过是错令说了句戏词,被人指出来后一边自愧,一边感激,事后还一直念念不忘——如此自知自律又懂得感恩,两人的胸怀气度判若云壤,何以众人以黛玉为小性子,却赞湘云大度呢?

    其实湘云表现出来的三姑六婆气质,才是真正的小家子气呢。

    湘云的小家子气还体现在第三十一回《因麒麟伏白首双星》一节,湘云和翠缕一边走一边聊阴阳的理论,忽然看见花下有个金光闪烁的麒麟。

    想象一下,倘若这是黛玉看见了会怎样?大抵是会说一句“什么臭男人带过的,我不要它!”而湘云却没在意这个原是“臭道士”带过的,不但托在手上细看,艳羡其比自己的这个“又大又有文采”,而且见宝玉来了,还赶紧藏了起来。

    照常规,她既是在这个园子里拾的,自然会猜想不知是哪位奶奶姑娘遗下的,左不过凤、钗等人,见宝玉来,正该大大方方地问:你看这麒麟丢在花下,可认得是哪个姐妹的?

    她不说报案,却反而加紧藏起来,这是什么用意?

    若非贪财,则惟一解释是因为刚才翠缕跟她谈论阴阳,且说见了这个麒麟才分辨出雌雄来,因此湘云托了麒麟出神,情不自禁也想到阴阳上去。见宝玉来了,自觉被窥破心思,所以赶忙藏起。

    ——这从一个少女的心思行为上猜忖,倒也说得过去。可是后来她听宝玉说丢了麒麟的事,方知道这麒麟是宝玉的,那么此前她要真是想到“阴阳配”的路子上去,这时候就更不好意思拿出来才是,怎么倒大方自首了呢?

    这心理联系下文她跟袭人可劲儿排揎黛玉的对白一起看去,湘云的心思实在有欠磊落,辜负了她“霁月光风耀玉堂”的美名儿。

    湘云如此旗帜鲜明地拥钗贬黛,再来大观园时,便往蘅芜苑借宿了。

    第三十七回《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》,是宝钗对湘云最慷慨的一次赞助,不但一片真心体谅她无钱做东的难处,且代为筹谋,出钱出力帮她大办了一场螃蟹宴。这次螃蟹宴是宝钗的一次极盛表演:既借湘云之名请了贾母王夫人,又开了诗社赢得大家领情,虽然这宴席名义上是湘云做东,然而府中上下自然都知道其实是宝钗帮衬,真正为她赢足了里子面子,也更让湘云对宝姐姐感恩戴德,五体投地。

    要注意的是,这次湘云来蘅芜苑,原是宝钗主动邀请,且对湘云说话极为客气,出了主意还要特地说明:“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。你千万别多心,想着我小看了你,咱们两个就白好了。你若不多心,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。”

    因为这时候的湘云是客,偶尔来一次,大家做伴是不错的,不难做到热情接待,但若天天打扰,可就难了。

    第四十九回因史鼐外迁,贾母不舍得湘云,留下她来,“接到家中,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。”这安排本来极好,偏偏湘云“执意不肯,只要与宝钗一处住。”

    ——这湘云太也心实,人家不过是偶尔一次邀她往蘅芜苑小住,她竟然就当真了,自说自话要长住下来,却有没有问过宝钗愿不愿意呢?

    书中说黛玉喜散不喜聚,“有时闷了,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;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,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。众人都体谅他病中,且素日形体娇弱,禁不得一些委屈,所以他接待不周,礼数粗忽,也都不苛责。”

    这是黛玉的性情如此,而且毫不掩饰,众人也不计较;但宝钗又何尝不如此?招呼客人一两天是乐事,时间久了却难免厌烦,这原是人之常情。只是宝钗为人含蓄端庄,喜怒不形于色,不会表现出来罢了。

    书中说她每晚灯下女工做到三更方寝,日间还不忘了“到贾母、王夫人处省候两次,承色陪坐半时,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”——真是面面俱到,事事顾虑。即便如此,还要对黛玉说:“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。”

    这样在乎好人缘的一个淑女,当湘云执意要住到蘅芜苑时,宝钗心里再不愿意,面子上也是不好拒绝的。不但不能拒绝,还得热情接待。但是言行之间,再隐忍也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不耐烦来,只是多以玩笑的方式说出,憨直的湘云听不出来罢了。

    正所谓“亲戚远来香,邻居高打墙”,完美主义者薛宝钗和素性疏爽的史湘云其实并不相投,偶尔相聚没有问题,但是长久地朝夕相处却不是件轻松的事。

    果然湘云住进蘅芜苑没几天,宝钗便受不了了,带笑抱怨说:“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。一个女孩儿家,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,叫有学问的人听了,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。一个香菱没闹清,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,满嘴里说的是什么:怎么是杜工部之沈郁,韦苏州之淡雅,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,李义山之隐僻。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,提那些死人做什么!”湘云忙问是哪两个,宝钗笑道:“呆香菱之心苦,疯湘云之话多。”

    ——虽是说笑,然而左一句“话口袋子”,右一句“疯湘云之话多”,也确可看出她对于湘云之聒噪实在厌烦。

    正说笑间,恰好宝琴披着凫靥裘走来,说是贾母给的,琥珀又来传话说让宝钗别拘管了宝琴。宝钗笑道:“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!你倒去罢,仔细我们委曲着你。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。”湘云立刻又捡着话把儿多事起来,挑唆道:“宝姐姐,你这话虽是顽话,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。”

    ——若说这湘云也实在是太爱挑事儿了,好端端地聊着天偏又无事生非,怎能不让端庄稳妥的宝钗为难?

    当下琥珀便指着宝玉说:“真心恼的再没别人,就只是他。”湘云忙说不是。琥珀便又指黛玉:“不是他,就是他。”湘云便不则声了。

    这湘云伙同丫鬟编排小姐的不是,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三十二回中和袭人背后排揎黛玉已然不妥,如今当着满屋上下的面公然挑衅就更是过分了,而且不成体统;因此宝钗很不以为然,生怕她替自己树敌,忙解释说:“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。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,那里还恼?你信口儿混说。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。”不但撇清了黛玉,还责怪了湘云“胡说”,而且说“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”,语气极为轻蔑。这些批评,搁在今天的闺密中也是很不耐烦的指责了,何况于侯门千金?

    而黛玉果然又赶着宝琴直呼妹妹,并不提名道姓,宝琴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,更是亲敬异常。湘云这次可谓枉做小人。而宝钗对湘云的态度,也显然越来越不客气,同夜拟菊花题时远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    湘云住在宝钗家里,除了多话之外,还多手,喜欢乱翻东西。

    第五十七回里,宝钗知道了岫烟的窘况,嘱她把当票悄悄送来蘅芜苑中。谁知岫烟的丫头篆儿去时,偏偏湘云也在,竟将当票翻了出来,还拿着去潇湘馆里张扬,不以为意地说:“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。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,只当我没看见。我等他们出去了,我偷着看,竟不认得。知道你们都在这里,所以拿来大家认认。”

    金麒麟该拿出来的,反要藏起来;当票子该藏起来的,她偏偏翻出来。这史大姑娘行事如此颠倒,真也让人懊恼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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