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此前薛邢两家初订亲时,书中说邢岫烟虽仍住在园中,不免比先时拘泥了些,“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,更不好意思。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,虽有女儿身分,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。”换言之,倘若邢岫烟是个害羞脸怯的,早被湘云取笑得在园中无立足之地了。 后回中宝玉病情稍痊,拄杖而行,在山石处遇见湘云等,湘云第一个就忙取笑:“快把这船打出去,他们是接林妹妹的。”弄得宝玉都红了脸。可见是取笑专捡戳心处,全不管当事人下不下得来台。 此处湘云对宝钗提起岫烟径称“令弟媳”,可想而知她当着岫烟的面又该怎样轻狂戏谑。 而且那篆儿明明是“悄悄的递与莺儿”,莺儿明明又“随手夹在书里”,两人当湘云没看见,明明是想瞒她,毕竟当衣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。而湘云住在宝钗处是客,见丫鬟悄悄行事,不说赶紧回避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,倒趁丫鬟们不在特地翻出来,“偷着看”,又拿着到处问人,大吵大嚷——这种作派,如何恭维?这样的客人,谁不害怕? 急得宝钗“忙一把接了”,“忙折了起来”,薛姨妈问何处拾的,又忙遮掩回答:“是一张死了没用的,不知那年勾了帐的,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。”直待众人走开,方悄悄地问湘云何处拾的。 接连几个“忙”字,可见宝钗有多烦恼。 听说了岫烟的艰难处境后,湘云动起气来,逞勇说:“等我问着二姐姐去!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。”幸而被宝钗拉住了,不然又不知惹出多少是非来。现代人只看到她的侠气,以为仗义直言,可想过这其实也是能起事不能压事的鲁莽之举? 接着她又自说自话道:“既不叫我问他去,明儿也把他叫在咱们园里一处住去,岂不好?”这又是湘云的简单粗暴处,且不说那岫烟与宝钗现已名为姑嫂,住在一个园子里尚且避嫌,何况同室?只说蘅芜苑原本是宝钗独住的屋子,湘云强行搬入已经是喧宾夺主了,今还大咧咧想着再拉别人进来,岂不是太不拿自己当外人儿了吗? 话说乱翻乱拿别人东西,在湘云也不是第一次了。 宝钗曾回忆说:“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。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,他在这里住着,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,靴子也穿上,额子也勒上,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,就是多两个坠子。他站在那椅子后边,哄的老太太只是叫‘宝玉,你过来,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’。” 这也还罢了,她和宝玉两小无猜,穿宝玉的衣裳可以说只是为好玩。但是她连荣国府最高领袖贾母的出门衣裳也敢拿来穿。正如黛玉说的:“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,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,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,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,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,又大又长,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,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,一跤栽到沟跟前,弄了一身泥水。” 即使搁在今天,倘若孩子把父母长辈出门见客的好衣裳自己穿了去滚雪地,弄得一身泥水,也是免不了要捱一顿狠揍,被骂没家教不懂礼的吧?更何况湘云是客,而老太太穿了去拜影的斗篷必然是极名贵的,且是“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”,竟然就被湘云这样随随便便地糟蹋了。 这比起后文老太太赏给宝玉的雀金裘破了一个洞,宝玉急得不得了,让晴雯挣了命地连夜织补,湘云的行径真可谓大逆不道了。 贾府虽富,也不能这样糟践东西,香菱弄脏了石榴裙,急得快哭了,宝玉也替她发愁说:“姨妈老人家嘴碎,饶这么样,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,只会遭踏东西,不知惜福呢。这叫姨妈看见了,又说一个不清。” 然而贾母大约是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嘴碎地数落湘云的,于是也就越发惯得她没大没小没轻没重了。 且说与《呆香菱情解石榴裙》写在一回的,正是《憨湘云醉眠芍药裀》。 这一直被公认为全书里关于湘云最美的写照。的确,美人醉卧,花飞满颊,文笔是极美的。但细想却真不是那么回事儿。一个姑娘家,大白天的喝醉了酒,园子里石凳上就仰八叉地睡着了,这成何体统? 比起《刘姥姥大醉绛芸轩》来,湘云的行径其实更为失礼——村姥姥好歹还知道找间屋子找张床去睡,大小姐却是在公众场合就躺倒了。园子里虽没男人,却是丫鬟婆子一大堆,来来往往的看到了作何感想? 虽然姑娘的醉态比起姥姥来观赏性强多了,但是从行为品格上来说,却真真令人摇头。 而且就在湘云醉卧之前,书中特地写到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婆子进园来查看,为的就是怕丫鬟年青,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约束,恣意痛饮,失了体统——这还只是防着丫鬟,断没想到那“恣意痛饮”的会是位姑娘。 真是这边说嘴那边打脸,过后传出去,让林之孝家的等人如何看待议论,又让王夫人情何以堪?果然林之孝家的出去打个转儿又回来了,且带了个媳妇进来请探春责罚,原因是“嘴很不好,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,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”。究竟说了什么,书中没有交代,但会不会就是刚才平儿担心的“惹他们再来,倒没意思”的话呢? 迎春曾说湘云:“淘气也罢了,我就嫌他爱说话。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,笑一阵,说一阵,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。” 这次她醉酒倒卧,果然犹自梦话不断,虽然说的是酒令,听上去很雅,看上去很美,但醉态就是醉态,再美的醉态也是失态。 从前人们批评一个没教养的人,会说他“站无站姿,坐无坐态”,如今湘云还加上一条“睡无睡态”。 而关于睡态,书中关于湘云和黛玉也有非常明确的对比。第二十一回,湘云和黛玉同卧一室,宝玉大清早来探望,只见黛玉“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,安稳合目而睡”。而史湘云却是“一把青丝拖于枕畔,被只齐胸,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,又带着两个金镯子。” 人们喜欢湘云,因为怜之故爱之,怜她父母双亡失于管教,爱她心直口快率性爽朗,但幸好她是位美女,而且到八十回结束时,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倘若她生得不美,又该如何?若只论娇憨女儿,不无可爱;但若论闺秀风范,则湘云的所为实在有失体统,美则美矣,端庄尽失。 凤姐初见黛玉时夸赞:“这通身的气派,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,竟是个嫡亲的孙女。” 而史湘云这位史老太君的娘家人,缺的就正是这种气派。 且说宝钗是书中端庄女子的楷模,和不拘小节的湘云恰是两种人。大大咧咧能够醉酒躺在石凳上睡觉的湘云住在宝钗家里,给她惹的烦心事儿绝对不只翻当票这一件。难怪宝钗因抄检避嫌离开蘅芜苑时,趁机把湘云也打发了,并不肯留她在此——谁知道又翻出什么惹出什么来呢? 那李纨不苟言笑,第七十回里碧月一大早来怡红院寻手帕时,见宝玉、晴雯、芳官等正在顽笑,非常羡慕他们的热闹。宝玉说:“你们那里人也不少,怎么不顽?”碧月叹道:“我们奶奶不顽,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。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,更寂寞了。两个姨娘今年过了,到明年冬天都去了,又更寂寞呢。你瞧宝姑娘那里,出去了一个香菱,就冷清了多少,把个云姑娘落了单。” 李纨之严肃,连李绮、李纹两位亲妹子也被拘管,话篓子的史湘云搬去稻香村,可该有多么委屈憋闷?周到体贴的宝姐姐不会想不到,却完全不顾及湘云感受,擅自做此安排,简直有报复之意。 试想,倘若湘云初来时依从贾母吩咐,自己另设住处,事情会怎么样呢?事到如今,湘云不能不有些后悔吧? 正如宝钗评价的:“说你没心,却又有心;虽然有心,到底太直了。”湘云虽然直爽,却并不迟钝,多少会有感觉,仲秋夜与黛玉联诗时,忍不住抱怨:“可恨宝姐姐,姊妹天天说亲道热,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,必要起社,大家联句,到今日便弃了咱们,自己赏月去了。社也散了,诗也不作了。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。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:‘卧榻之侧,岂许他人酣睡。’他们不作,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,明日羞他们一羞。” 此前湘云处处维护宝钗,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大好人,如今纵被冷落,也不好多说什么,然而这句典故用在这里似乎颇为无理,却多少透露出她的真心来了——首先宝钗只有母亲和哥哥两个亲人,纵然如今添了堂弟妹薛蝌与宝琴,也远远谈不上什么“父子叔侄纵横起来”;再则宋太祖所言卧榻之侧,更与今夜是否一同赏月无关,而分明是争地盘儿。 宝钗不肯把蘅芜苑与湘云共享,自己不住,宁可关了也不让湘云独享,硬是做主把湘云送去了稻香村,让她搬去与朽木死灰的李纨一同住。这就叫“卧榻之侧,岂许他人酣睡。” 是以仲秋夜联诗之后,翠缕问湘云道:“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。如今还是那里去好?”湘云笑道:“你顺路告诉他们,叫他们睡罢。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,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。”——竟又回到第一次出场时,仍住潇湘馆了。 宛如兜了一个圈儿,湘云到底又远离宝钗,与黛玉同席了。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:钗湘之谊,至此已经彻底破裂,虽然湘云表面上不便明说不满,心里却已经怨恨上她的宝姐姐了。当晚她失眠了,黛玉问她怎么不睡,湘云答:“我有择席的病,况且走了困,只好躺躺罢。” 湘云有择席的毛病?此前她曾住在黛玉处,也曾住宝钗处,如今又住稻香村,更是史府住两日,贾府又住两日,醉了酒连石凳子上也睡得着,她怎么会择席? 可见择席是假,择友是真。翠缕问湘云:“如今还是那里去好?”这话真问得好。今晚睡哪里,对湘云来说,实在是对于友情抉择的一个原则性大问题啊。 第(3/3)页